_此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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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Blade/剑始】溺水

《荒原溺水》的始篇。剑崎篇请见合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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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分别以后,他发现自己被留在了海中。


始有许多关于海水的记忆。属他所有的记忆其实并不多;不死兽的生命的确冗长,但他在相川始之前的生命毫不自知,比起生灵,更像是活着的灾祸,仅仅行走于一地覆灭的余烬。被封印之后,他口不能言、目不能视,在他的昏睡之中,就连梦境也缺失。作为人类,他全然懵懂且年幼,只是满心茫然地等待着。相川始被世界赠予的太少,夺去的又太多,从前他能够得到的一切似乎也不过是自他人手中借来的一点,遇见剑崎之后,他所拥有的却反倒叫他难以承受了。


那个人也像是海,始无言地思考着。不是因为那件沾满尘埃的绀蓝外套,也不是因为他黑得透出湛蓝的潮湿双眼。剑崎带来一种如大水倾倒般的感受,让始感到被包 // 裹,被淹没,无可逃避,让他的每一寸血肉都在五浔的水下彻底被改变,始并不真正明白,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。剑崎一真将他变成某种他尚不理解的事物了;他的身躯是海藻,心脏似浮沫,眼底开着骨质的花。


这就是人类吗?他摇晃着咖啡杯,漆黑的液体卷起小小的漩涡。又或者这就是生命?生命确实是从水中来、也从死亡中来的。


那男人也消失在水中了,只留下一个淡薄的笑容,要他继续生活在人群之中。那微笑里有着某种无限温柔,也无限受苦难折磨的特征,始惊异于多年以来竟没有人察觉过。


他们该发现的,也该阻止他的。他的指尖划过瘦削的颧骨,想到了这幅面容原本的归属。红心二在浪潮之上望向他时也在笑,一言不发地,仿佛已窥见所有的命中注定。他早就知道吗,知道有朝一日,这头天真的野兽将要无可救药地爱上人类里的西西弗斯?这是爱吗,相川始也无从得知,甚至从没来得及发问。到头来,他所知的相爱,竟没有一句来自剑崎。


他想必是爱你的,所有人都这么说。


你也爱他吗?没有人这么问过。


始知道他们会在自己出现时避开某些话题。他听见过橘小声阻止睦月,也数次注意到白井欲言又止的神情,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用带着遗憾和怀念的语调说起那个人,却无法在他面前提及。在相川始身上,剑崎似乎留下一种静默,尽管从前的他也是寂静的,如今那寂静却更加令人不忍惊扰。那个问题的答案,无论是否存在,都仿佛太令人难堪;最终,只有他独自留在那片没有声音的地方,思考着爱情。


他读人类写的书,也陪天音看过许多谈论浪漫的电影,那些字句与画面里,没有一个身影像剑崎。他看着相恋的人们在各自的故事里拥抱、亲吻,想到他们有过堪称亲 // 密的时刻竟这样少。


只有一次,他想,当他躺在林间,将要流尽一身薄绿的鲜血时,有谁曾将他拥入一个怀抱。一种散发着寒意的事物吻过他的嘴角,他为之勉力睁开双眼,发现自己正倚在人类有着滚烫温度的心口。利剑形状的吊坠长年悬挂于此,此刻却摇晃着落在他唇上。他像是要被那冷锋割伤了;可当他们四目相对,他想的却是那人的眼底总像是有大海涨潮。


仅仅一寸这样的记忆,于他就已是欲 // 望可以言说的全部。在没有穷尽的生命中,几乎显得微不足道,又正因为这样罕有,才鲜艳得如此刺眼发亮。除它之外,始一无所有,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这稍纵即逝的瞬间。


有人曾写过,爱不会保持静止,不会保持沉默。爱并非美好,谦逊,只要在回忆里观望。

——我爱你。我对你的爱,让其他任何一种没有你的生活都成为谎言。


如果剑崎爱他,那他们两个人的余生都不过是谎言吗?


他曾经是真实的,始闭上双眼。仅仅是想起他的这个欲念,就让皮肤表面泛起一种比回忆更生动的知觉。剑崎一真曾是打在耳畔湿 // 润的吐息,长年的茧划过脸颊的触感,喉咙深处颤 // 抖着吐出的音节。他是发梢也无法遮挡的、会逐渐染上眼角的,一种烫人的温度。对始来说,他曾是这些鲜活的一切,结果,到最后,那唤起了陌生渴求的形象却摔碎在了海崖之下,连同所有没能被说出口的话语一起,消散在一片被潮水卷走的绿色里。那时始朝他踏出的一步被剑崎阻止,他转过身,明明逃走的只有一个人,他却也像是坠入了海中。从那以后,剑崎就不再是琐碎而温和的了。


他变得危险,也变得叫人心悸。剑崎变成了一片他只能向远方眺望的海,缺席着,又无处不在,将始留在他的世界里。


本该是我离开——直到今日,始也依旧这么认为。就这么离去,让人类自己在原地伤心。他们终究是会好起来的,哪怕是剑崎。被万物厌弃的存在该重新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眠,如同灵魂离开撕 // 裂和擦 // 伤的身体,如同思想遗弃使用过的躯壳。灵魂和思想不也是人类的东西吗?他情愿他们之间是一个选择虚无,一个选择悲伤。始没想到剑崎竟会将悲伤留给他。


在悲伤之外,他既没留下什么,也不带走什么。剑崎似乎是什么也不要了。


——也包括我吗?


他走之后,始学会了做梦。他的梦境有着一种模糊却写实的感受,如同水下的泡沫,在血管里浮动着作响。他的梦只注视着剑崎,尽管无法看到他,却透过他的双眼瞥见他所去往的那些凄凉的土地,他尝到他口舌间的铁锈味,听着他所听见的呻 // 吟。最初,他以为那是一种暧 // 昧的欲 // 望,是夜晚那带着苦涩的期待。始以为自己是变得与人类更加相似了,直到某一夜他满额冷汗地惊醒,脑海中满溢着杀戮的嚣叫,他才明白怪物的梦境终究也是虚伪的。


那并不是梦,而是统治者的低语,那漆黑的造物主要他感知到剑崎的存在,要他走向他,要他们与彼此厮杀。他和他,在爱情之前,首先是为更加不堪的命运所相连。意识到这一点的始死死地攥着床 // 单喘 // 气,几乎要撕 // 裂他的本能实体化为了剧痛,他挣扎地抗拒着,喉咙里溢出呜咽般破碎的声音。


他对自己的命运感到非常恶心。它的恶意如此庞大,人类所说的爱还未曾为他所知,就已经被这样侵蚀殆尽。


始花了许多时间才逐渐习惯这种折磨。他学会忽视身体的高 // 热,不去在意烧得通红的眼角。他在夜间备好一壶柠檬水,一边想着他,一边缓解干渴的感觉。至少我还能梦见他;始压抑着本能回想起剑崎,直到耳中喧嚣的噪音彻底湮灭,只剩下被他一声声呼唤过的他自己的名字。始,始,那时的他总这样叫着,眼神柔软而明亮。


如今他空洞的双眼望向他,却只透过他望向虚空。始看见他的手伸向自己不在的方向,掌心掬满荒原冰冷的土壤。死地上生出剑兰,春雨搅 // 动着着泥泞下幽深的根茎,花箭上的鲜红在落下的一刻就褪色成没有生机的靛青,那些本该凋亡的记忆和欲 // 望,都为这一寸春日生长的血腥气所唤醒。四月太残忍了,就像他一样。


剑崎,他也在梦境里喑哑地呼喊,你怎么会把自己带到这样的境地?


即便他离开,抛下他原有的那种生活,凭借他每每打动了始的那种热烈而真诚的天性,他理应可以轻易地融入新的人群。人类本该如此,刻在骨髓中的本能应该教会他寻求依赖与安逸,那人却只向着荒芜而去。剑崎一真也许生来就是个殉道者,等待着,甚至可能是期待着,静候一场足够盛大的灾厄,而他就要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那终结和毁灭。


——我就是他盼望已久的灾难吗?


始在深夜里颤 // 抖着,握紧了水杯。别这样,我并不想这样为你所爱——苍白的血管浮上这幅外壳那单薄的表皮,而始错觉自己正因缺氧而渐渐陷入昏厥。他也许是他所招致的一种窒息感,让他向自身的深处坍缩成空心的海。剑崎以为自己的爱意如同荒原,始却在他的荒原里溺水了。


他从来没有问过,他们拥有的时间那么长,能够共享的却实在太短,短到他来不及问剑崎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一切,来不及问他自己是否真的是被爱着的。那是爱吗?被他爱着的感受就像溺水一样。不死兽不需要呼吸,他却依旧觉得喘不上气。一想到这颗星球上所有的世界都是剑崎赠予他的,始就无时不刻不在爱意里窒息。他爱一个人的方式,实在是太伤人了。


始发现自己是被留在了那双眼睛里。他留给他的这个世界,全都逐渐沉入湛蓝的海底。


寥寥几个春日过后,始就已经对摄影相当熟悉了。橘和白井都以为他是靠新闻里捕风捉影般的只言片语在追逐着剑崎,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在循着梦境前行。剑崎看过的风景也一一流过他非人的眼瞳,多看一点,仿佛也就离人类更近一些,仿佛错开一寸时光,与他偷偷见了面。那人的命途实在太过崎岖,始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他选的这条路上只有一个人走过。他们一起去了那么多地方;剑崎寻找灭亡,而始记录新生,他知道剑崎的目光只凝望着那些废墟,而他想让他看得更多,看到在他走后,它们是如何开出鲜花的。他走过与他错过的时间,宛如走过一条落满银杏的街道,这条路那么长,而剑崎就站在它的尽头。


如果能在拐角拉住那只手,他或许就会回过头。如昔日一般,对他露出如同容易亲近的孩子一般,那从未改变过的笑容。


不久后,始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摄影师。第一次被询问姓名时他毫不犹豫地偷走了剑崎的名字,他想被偏爱的人总该有这一点特权。真崎剑一的作品一张张堆积起来,每一张都在讲述他。要不了许多时间,他的故事就该被整理成册了。


编辑发来了邮件,要他考虑收录的作品,以及影集的标题。他没什么头绪,转而去问已经成为了作家的白井。成熟许多的青年仔细翻阅过他筛选出来的照片,惊叹道,这些全都是为了剑崎。

“这是你送给他的礼物吗?哪怕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?”虎太郎这么问,始考虑了一会,觉得大抵如此。剑崎将世界送给他的时候也没问过他的意愿,那么他的回礼是否抵达他身边,似乎也就不必过多在意。他不过是擅自借走了他的名字,用他的名字将自己说给他听。他只是想要剑崎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样看待被交到他手中的世界的。

“那真是……太好了,”善于差遣文字的人这会竟也说不出什么动人词藻,只是单纯地感慨着。“不如就想想你最想要送给剑崎的是什么吧——你可以以此为题。决定好了之后,也可以在扉页的致语给他留几句话。你也有很多想说的吧。”

“剑崎这人真是的,这么多年了,就算只打个电话也好啊。”白井最后笑着这么说。


他最想要送给他的是什么呢,稍后,始独自回到暗房,默默地思考着。

如果他真的打来电话,他能对他说什么呢。


他也许会问,问他过得好不好,哪怕他们彼此都对这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。剑崎或许会故作轻松地调侃他,而他也只能装出过去冷漠的样子,说这不过是社交辞令。能够说出这种词语,在他听来会不会更像人类了呢。


他也许会说,笨蛋不会感冒,所以你一定没问题的。不死的怪物当然不会生病,但相川始也希望他不要再受伤。你再也不要承受更多苦痛了,他想,最好连感冒也不要。


他也许会说,那时候,只要是你的话,我觉得被封印了也无所谓。他本来已经接受了命运,到头来,剑崎却让他对人类的不了解又多了一些。他或许会再说一次,再一次要他封印自己,尽管他已料想得到回答。只是,如果剑崎还能变回人类的话,始宁愿他不要再这样独自离开了。


他会说,别走,剑崎,你不寂寞吗?


他想说,带上我一起走。我们去看同样的深海,越过同样的荒原。


他知道,这些话,他永远不会有机会真正说出口。


挑选出来的胶片在他面前排成一列,构成了剑崎走过的那条孤独的路。他的视线,投向此刻他所在的地方,目光遥远得令人心痛。他看着那些风景,意识到自己总被留在原地。


如果这是一份送给剑崎的礼物的话,他希望那里不止是他一个人留下的痕迹。他想要剑崎看得更多,想要给他一些他也未曾见过的景色。


始希望他也看得到自己。


最后他决定去拍海。不曾被污染过的、湛蓝而清澈的海,相川始想要拍下那样的海水,透过它,他想要留下剑崎笑着要他生活在人群中时的那个眼神。他就是深海,世上再不会有什么能与那双眼睛更相似。他于是开始了第一次全然属于自己的旅行,不再是追着某个人,却仍是向着他而去。世界一整个铺展于他的眼前,而相川始在找一片像是自剑崎一真眼中流淌出来的海,他一直走到了世界的尽头,才终于找到那样的海洋。


陌生的旅人告诉他,走到世界的尽头,就能找到亘古不变的海。在那里没有时间,只有溶化了的永恒。


永恒,始咀嚼着这个词。

他也踏上自己寂寞的征途。


终于抵达那里时,始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一种被淹没的错觉。摄影师没来得及调试光圈,他只凭着直觉举起相机,在取景框里留下他与这片无垠的蓝色对视的第一眼。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海,仅仅是看着,就仿佛触碰得到万年以前的岁月,在砂砾和碎石之间,绵延着铺往那片犹如悬空的海水,溶入一种伸手可以触及的永恒。剑崎一真就在那里,永远如那时一般,在时间的尽头对那颗甚至还未爱过爱的心露出微笑。


——那是沧海,融入太阳。我永恒的灵魂,注视着你的心,纵使黑夜孤寂,白昼如焚。


他放下手中的相机,如同被呼唤着似的向前走去。沿着这样的沙丘行走,仿佛能够走入永恒本身;会有一天他与剑崎能够隔着这样的海相望吗?相川始无从知晓,只是跌跌撞撞地前行。刺骨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踝,而他依旧无法停下来。

他渴望着,哪怕万劫不复,也要走进那双眼的深处,他要用双手捧起那个眼神,告诉他——


我爱着他。被湛蓝吞噬的瞬间,相川始恍然地明白过来。


忽然间,在他意识到的一刻,他就已经像这样,疯狂地、笨拙地,万分痛苦地爱着了。他感到,在那可以预见的,没有尽头的时光与折磨之中,他会一直爱着这个人,他只会一直爱着他。纵使那爱意或许终究不过是一只怪物做着荒谬的梦,是梦不愿让自己醒来的那一分自欺欺人的错觉,他也想要爱上一个让自己做梦的人。在溺水带来的窒息感中,属于相川始的那颗心,决意将剑崎一真称作爱。


那个人的爱实在太过广袤、浩大,宛如灾难一般难以承受。也许要等到这颗星球的末日来临,剑崎才会走到他面前,用人类再平凡不过的方式对他说爱。相川始不会那样去爱他。他更愿意自己的爱在他回过头就可以一眼望见的地方,在荒原中,在他的手心里,他希望这爱意能生出鲜红刺眼的花枝,如同那颗心脏过去的颜色一样,替他记着剑崎一真的存在,替他与这世界挽住他。始是爱着他的;那些尘土中,不应该只剩下恐惧。


这就是他所能够给予的。他把永远写在真崎剑一的作品上,将这一份只有他们二人存在其中的礼物送给他。在剑崎的海底,他溶化了一片永恒。


又过了许久,或许又是某一年的四月,这一天依旧被寻常地消磨。电话响起时他有一刻的恍惚,接起来却发现是久违的橘和睦月。之后他抱怨他们惹人误会,心底却嘲笑自己仍然在等。他知道自己能留在蓝花楹的时日也不多了;但即使再过几个世纪,他大概也还会在这里,在他被留下的地方,等着这么一个电话。

“您好,这里是蓝花楹。”他又漫不经心地接起另一个来电。


啊。对面只传来一声微弱的低呼,就像是打来电话的那人与他一样惊讶。仅仅是如叹息般细不可闻的一声气音,就让他的心跳停了一拍。

“是……剑崎吗?”他的声音颤抖着,几乎不敢呼吸。


始又感到坠入了海底。他有那么多需要问他的事,你为什么离开,你看到我拍的照片了吗,你过得好不好,你对我到底怀抱着怎样的感情,我们是在相爱着吗——

他说,“剑崎,你在哪里——”


电话里传来突兀的忙音。


始茫然地抓着听筒,连他人投来的诧异眼光都没有发现。他的身躯麻木僵硬,片刻前还那样激 // 动而鲜活着,转眼间就已冰冷失温。只有眼眶流出的液体烫伤了他的眼睛,落下时泛起苦涩腥 // 咸的味道,像是来自世界尽头的海。


他又在他的世界里溺水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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